记庙会
2020-05-22 12:19:36
  • 0
  • 0
  • 0


庙会,一直作为农村市场的一种必要存在,但有一段时期这活动里有没有现在的迎会、舞龙以至烧香拜佛之类?估计是都省略了。至于“马弁”,则一定是取消了的,只存在于年长者述说的往事之中。听说如今的庙会中又有这一神秘的表演了,于是很想见到。戏曲舞台上的马童,总是在将军出台之前,就很矫健地翻着跟头上台,然后做出牵马的动作,将军这才出台。这迎会队前的马弁,大约可算是由马童的演化吧,其用一根铁钎穿过嘴巴,手执怪异的兵器,一副可怕模样,代替了马童的翻着跟头上场,凸显“驱魔逐妖开路”的意味。

三月三日是海陵近郊的唐甸庙会,现在说是近郊,乘车一会儿就到了,从前却要算是远郊,须得划船行好远的水路,才能到达。我们到达唐甸时,除了看到一路的农贸商品展销,向往中的锣鼓喧天、彩龙狂舞的场景,却因为去得迟了些而没有看到,颇为遗憾。于是我们就相约赶三月九日的兴化蒋庄庙会。蒋庄在唐甸以北大约五十里,位于悠长的蚌蜒河畔,已经进入里下河水乡平原的腹地,历史上也曾长期属过海陵。

农历三月的此时,农事相对清闲,也多有晴天。趁着这不冷不暖、不急不忙的时候,举办庙会,人们走亲访友、谈亲说事、欢聚取乐,真是再好没有,于是村庄人家庭院里欢声笑语随处可闻。庙会,同时也是农村的露天商贸会,各色生产生活商品摆满道路两边,大锹、小锹、竹扁、筛子、茄秧、瓜秧、草帽、扁担,斧头、铁锤、锯子,以至鞋袜、服装、竹椅木椅、大桌小桌……,琳琅满目,叫卖声不绝于耳,行人拥挤,一条路要走好长时间。

庙会里较需要有所组织的活动,是迎会、舞龙、祭拜、歌会、唱戏……。农村的人们在这短暂闲暇通过观看以至参与这些活动,身心轻松愉悦,获得文化享受,而后人们就要投入耕作、栽秧、割麦、收菜籽……这些夜以继日的繁重的农业劳动了。

中华民族的某种生命密码,大约也较密集保存在迎会、舞龙、祭拜……这些坚韧保持着的旧形式里的吧,每当这些节目闪亮登场,那生命密码就在人们心中被激活着激荡着,给人们的现实生活灌注博大深沉的生命力……。不到现场观看,则不会有这样切实的体会。

那“迎会”的队伍色彩缤纷远远地以马弁开路,向眼前走来,这时观众心里开始沸腾。终于见到久闻而未见的马弁了,扮演者除了手中舞着一件神异的兵器之外,的确是一根铁钎横穿嘴巴的,却并不出血,不知是何道理,这也就表现着它的神秘与可怕之处了。

蒋庄“迎会”队伍里的那些装扮,显然都演绎着一定历史内容,这样年复一年地借着庙会向人们讲述历史。令我们为之震撼的有两个:一个是“民间五义士”走上刑场的扮演,一个是“都天菩萨”的出游。

我们先是在庙会的化粧室里见到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“民间五义士”,这当是“迎会”的一项内容,一看那五位的名字,不觉惊讶:颜佩章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!他们当年因为反抗魏忠贤黑暗统治而被逮,英勇赴义。五人作为苏州普通百姓而能“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”,张溥写了《五人墓碑记》赞扬他们,此文从前被选入《古文观止》,后来也见于中学语文课本。然而,明朝末年江南苏州这五人的名字,咋会赫然出现在江北腹地乡村的蒋庄庙会里的呢?且其事距今已近四百年,而竟然是这遥远乡村“迎会”队伍里的重要内容,高度简洁而明白地以“民间五义士”来标明。令人顿觉“民间义士”几个字有千万钧的重量,耳边响起《五人墓碑记》里的那句浩叹:“今之高爵显位,其辱人贱行,视五人之死,轻重固何如哉?”

那么,“民间五义士”出现在蒋庄庙会里,是甚时开始的?可以基本估计的是,它不是现在才有的,它早就有的。总之,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!扮演以及观看的蒋庄民众,晓得这“民间五义士”由来的,可能不多,读过《五人墓碑记》的则可能更少,他们只是依着前人传授,而年年如此扮演和观看,竟把那五人的姓名代代相传,似乎正应了“英雄不问由来”这句话,这般便是这般,要的就是这样伟大的悲剧精神……

于是,我们在迎会的队伍里一下子判断出:那穿着古代红色囚衣,披散着长长头发,被押往刑场的古代五个“犯人”,就是“民间五义士”,他们的红色囚衣外面还穿有一件黄背心,上面有一个“囚”字,他们的背上插着“招子”,上面写着“斩”字。押着他们的“刽子手”,以及行进在前面的师爷、官老爷、武士之类,也跟戏曲舞台上一样装扮和行走得一本正经。观看的群众也许多半不明详情,但英勇就义的悲剧情感,已在心头激荡。我们读过《五人墓碑记》的人,不禁顿时热泪盈眶。虽然事情已经逝去几百年,但人民的批判与颂扬并没有停止。这是多么伟大而深沉的力量啊!

于是不免有个小小疑问:那扮演将被“问斩”的五位年轻人,他们及其家人曾有思想障碍否?但我们旋即自解:即使他们不了解《五人墓碑记》所说的历史内容,他们却冲着这“义士”二字而愿意被选来光荣地扮演这场面,所以他们表现得极其平静,没有做出破坏剧情的任何解嘲的动作或表情,而这正是这个场面所暗示和需要于他们的。

“都天菩萨”的由来,很早就听说:安史之乱时,张巡与许远同守睢阳(今河南商丘),在极为艰苦条件下坚守达十个月,兵尽粮绝,城池失守,二人先后不屈而死。“守一城,捍天下,以千百就尽之卒,战百万日滋之师,蔽遮江淮,沮遏其势,天下之不亡,其谁之功也!”韩愈《“张中丞传”后叙》的这个评语,说明着江淮民间自发纪念张巡的根由。韩愈笔下的张巡是“长七尺余,须髯若神”,对《汉书》能点到哪里背诵到哪里,被杀害时“颜色不乱,阳阳如平常”。 庙会广场四角亭柱子上的对联是“独居睢阳当一面,无惭俎豆享千秋”,纪念的正是张巡。安史之乱距今一千几百年了,而张巡在民间各地这般的纪念却年年深沉而浓郁,这正是: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的人,人民永远不会忘记。

那“迎会”游行队伍很长很长,扮演和表现着很多的故事与人物:济公也有,唐僧师徒四众也有,神仙老寿星也有,有白盔白甲的将军,有绿盔绿甲的将军,他们手执各种兵器,有财神菩萨,有八仙,有小孩被穿上戏曲服装、背后扎起几面小旗,骑在假马上由家中的大人扶行着的,有挑花担的,有荡花船的,有河蚌精,有扮着“十八相送”的,有身穿黄马袿捧着大印的太监,有身穿黑衣而前心后背写有“兵、勇”字样的,有举着“肃静、回避”牌子的,有各种仪仗、各种轿子,络绎不绝,特别引人注目的还有黑脸包公坐在轿里,前面行着张龙赵虎,专车载着的开封府虎头铡制作得特别巨大。接着却是一支身穿花哨时髦服装,吹打着“洋鼓洋号”的男女,更显得时空混杂,各色俱呈。

这支纷杂的队伍,除了步行的之外,少不了有踩高跷的。说起这个,著于公元前475年左右的《列子》书上就有记载:“其技以双枝,长倍其身,属其踁,并趋并驰”,表现的是一种异样的情趣。在这纷杂的“迎会”队伍旁边,忽然从后面奔来一条条长“龙”,往前赶去,它们似出发较迟,一条接着一条,匆匆忙忙,赶往它们将要大显威风的广场,青龙、金龙、白龙、黑龙……,一条条巨龙从人们身边奔过,热烈紧张,眼花缭乱。这纷纭的“迎会”的队伍,有一个词可以来形容,那就是:“狂欢”。

中国农村各地每年的“庙会”,不正是中国百姓民间的“春天狂欢节”吗?在这时候,上场表演的和在一旁观看的,都同时进入了一种喜庆“狂欢”的、精神释放的、以至“酒神”般忘我而似与天地接通浩大无边的状态……

“庙会”的高潮是在祭拜仪式。那时,被从庙中“请”出而一路被庄严护卫在“迎会”队伍中游行的“都天菩萨”金碧坐像,被无比虔诚而隆重地抬进那个专为他而建的四角亭中,人们焚香礼敬,击打起锣与鼓,摇动起各色旌旗,各样扮演者与男女村民都纷纷前来致敬行礼,三四个化了装的戏曲女子在这神前伊伊呀呀唱起了戏文,她们受着全庄人的委托,向都天菩萨献上戏文,这正是民间的“娱神”吧?让人不由得想到《楚辞•九歌》,在歌唱与表演了“东皇太一”、“云中君”等内容之后,唱起了《礼魂》:

成礼兮会鼓,

传芭兮代舞,

姱女倡兮容与。

春兰兮秋菊,

长无绝兮终古。

这时,那四角亭上的对联“独居睢阳当一面,无惭俎豆享千秋”显得格外生动而闪耀历史的光芒,人民每年一度,在这一天,用庙会的狂欢与五彩缤纷的仪式,来隆重纪念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历史人物,人民是多么地明白,一切是多么地深沉、具体而感人,这里哪有“历史虚无主义”?

那“迎会”的队伍到这祭拜时就自然解散了,各色扮相的人们有如舞台演员一样走出刚才庄严认真的戏剧情境,以本来自家的身份与广场上的亲朋互致问好、谈起家常来,只是他们扮演的衣装未卸,有的是包公,有的是将军,有的是官员,有的是神仙,有的被年轻人邀请与之合影,有的抱起了家中的孩子,猪八戒与一个妇女聊起了家常……。也有身上古装未卸,却专注地看起了手机的,这种种时空穿越的画面被机灵的摄影者收进了镜头……

广场上舞起龙来了!龙舞起来了!四面聚簇而来的人群围站四周,看那金龙、白龙、黑龙、青龙……的狂舞,共是九条大龙,急速地无限地翻滾、穿插而行,是力之舞,是春之舞,是翻江倒海的狂欢之舞,惊心动魄,而这也是表演给“神”欣赏的,“都天菩萨”安祥地坐在亭子里“与民同乐”,他是“庙会”的灵魂。“庙会”这古朴的形式,凝聚和永存着不朽的伟大深沉的民族精神,寄托着民族的思想情感,与大地和春光同在……

 
最新文章
相关阅读